秋草飒飒。我喜欢看风过大草原时,草场麦浪一般,一波一波传递。今年雨水好,牧场的草齐腰深。勒勒车的轮子几乎被淹没。
我站在毡房的门口,听见马蹄声时,人已经近了跟前。一眼看到了那只酒壶,永记不忘的青铜酒壶:底座是一尾弯弯的鲤鱼,被摩挲日久,呈碧绿的颜色,往上有双耳,用皮绳系着,挂在马鞍上,特特声中,那鱼儿仿佛向人游过来。惊觉自己盯着酒壶,忽略了人。抬头望去。鞍上那人,细长的眼睛,络腮胡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定定地望着。被这炽烈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步。他一带马,近前一步,逼得人身体靠在毡房上。心说,好生无礼!抬头怒目相向。忽然想到,这是场梦吧!那人被识破,呵呵大笑,调转马头要走。临走前抬起马鞭,撩拨我衣襟。然后马蹄声远了。
好生多事的男人!岿在黑暗里冷笑着,对我说。我回头看见他在喝酒。残阳如血的古战场,他衣襟残破,长戟插在身边的泥土中。战马已死,热血汩汩。
冬将过也,寒鸦之声忽远忽近。这是场惨烈的战事。岿所率部全体阵亡,敌人包抄中,岿浴血奋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他还活着。伤口惨痛,血出不止。他想想不知还有何事未了,摘下头盔,勉强卸甲。
尸横遍野中,岿听得寒山寺的晚钟悠远。他朝我笑,又喝一口酒。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几乎奔过去。他缓缓起身,拔出佩剑,横颈一刎!
我觉得周身如堕冰窟般冷,在夏夜的汗水中。
是呢,真是夏夜。骏絮絮诉说,不知是真的酒醉,还是借酒抒怀。喃喃问他:我们是做梦吗?他捧起我的脸,用梦游般的眼神望着,回答:不是,不是,我们是真的在一起了。他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砸在我的眼睛里。我的泪水被他舌尖拾起,黑暗之中熠熠生辉,象夜明珠一样。
你知道吗,十年之前,我就想·····他说。他不停地说,说得满心酸楚。他用手指插入我的长发,仿佛初遇时渴望的那样:还是当初,杏眼桃腮,坐在对面。他的幻想之中云生水面。只敢酒醉了才说吗?席间他笑言:险成我妻啊!心里的泪溢出成海,淹没了我。那酒真好,碧玉斟来,迷乱心性。只记得迷乱也好,何必那么清醒?
直至天亮,起身梳妆,回头看看酣睡的人,轻轻带上门。
骏在酒店里醒来。朦胧之中听得起身梳洗。满足地笑了笑。从此以后,不管不顾,就在一起吧!他等着重新过来躺在身边,就告诉她。等了很久不见,起身去卫生间看:毛巾、牙刷一切都无人用过,干干净净。他大吃一惊,回身看房间,大床上,只有自己那边狼藉,旁边的枕头,整整齐齐。他一身冷汗,过去拉开窗帘,正是午夜。
他拿过手机,一条未读信息跳了出来:将起飞,平安。如果平时,他会回复:念。但是这次没有。坐到快天亮,他忽然烦恼不已,打开电视。正是新闻插播:某地空难,无人生还。他回头四下张望,说,做梦吧,我这是做梦吧?
我站在对面,凄婉一笑,傻瓜,你已经梦过了,这回才是真的。可惜,他看不见。
对,就是她。一双细长的眼睛落下泪来。你看,这是她。
铭指着前面。一个窈窕的女孩,穿着空姐制服回过头,朝我们,不,朝他妩媚一笑,然后一直往前,走到一片火海中去了。我听见他的心碎成无数片,象一只玻璃杯落到地上。铭却不知道我的心也这么碎了,和他的落到一起。
我以为他会追上去。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一只手臂揽过我,手冰凉。帮我写篇悼文吧。他说。我回答:你可以常去看她母亲,替她尽尽心的。他摇摇头:我要尽心的,是你的母亲。
我的泪落到悼文上,像是荷塘里的雨。噼噼啪啪,每滴都泛起涟漪。一尾绿色的鲤鱼游来,又转身游走。他抬手抹去了它,又是一纸文字。铭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抱进怀里,紧得我窒息,肋骨发出脆响。
我不知道这个是铭的梦境。他在梦里听得到我的心碎,为此疼痛不已。他在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久不饮,他下床去斟了杯烈性的酒,低头看到,仿佛有碧绿色的鱼儿游弋,不知在哪里见过。
是身如焰!
在高处俯瞰这个城市,黑暗中的地面灯火通明,如繁星,如珍珠散落黑绒布。飞机盘旋城市上空,星眸回闪,想不起酣睡中到底梦到了什么。
所谓爱情,都是梦幻。看清梦幻,心也寥落安静了,再爱的勇气,也消减了。岿说。
那你还爱吗?岿听了笑笑,从地上爬起来,把头颅安在颈上,脱去铠甲,换了袈裟向遥远处去了。
你呢,你还爱吗?骏默默退后一步,隐到黑暗里去了。
回头望着铭,铭在一片荒原之中站定,象尊佛塔。
喂,你呢,你这个无事生非的骑马人呢?他听罢停住,顿了顿,又走了。
你呢?我问自己。
爱,我回答自己。明知是梦,也要演好它。
所有的梦境都消散了。不知何处有人淡淡说到:因冤孽而聚合,无欠缺而不遇啊。
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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