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Aquino机场缓缓上升后不久，低头看到的已经是蜿蜒的海岸线。那海真是蓝得透明，高空看去海水浸泡的大陆架，仿佛是水晶果冻中的大块椰子肉，肌肤鲜嫩，玉体横陈。天空浅蓝，蓝得醉人。一恍惚不知道是飞在天上，还是潜在海里，辨不清方向，看不到边界，无边无际，让人无法呼吸的蓝。一瞬间，仿佛又一次咬着水肺的调节头，潜入海底18米。抬眼望去，那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宁静地想睡去的蓝。
天与海之间，我已经无话可说。
泪珠从睫毛之间渗出，心里一忍，它就凝成了琥珀。就此别过了，这醉人的蓝色岛屿。24小时后，我已经一身正装坐在办公室里，在一张张纸的末端签署自己的名字，接听一个又一个必须处理的电话，微信和邮箱里又堆满了各路人等的求助信息。甚至，他们连一个空闲的晚上都不给我，落地北京的当晚，我就要答复一场咨询，看到自己的账户数字一跳，春节后第一笔收入入账。
谁还相信，48小时前，我身着比基尼，肩膀和腰臀纹着漂亮的蓝莲花在海边行走；谁还相信，我背着自己体重1/3的装备走200多米到海中，准备船潜之前的训练。在船上穿配重带和蛙鞋时，我有点点晕船的恶心，菲律宾教练帮我扣胸前的带子，被众人调笑。他脸红了，自己先跨入水中。我一手扶着面镜，一手护着后脑，翻入海中。在水下，口含呼吸调节器，无法有语言交流，他却用目光向我微笑。
人恐惧陌生，第一次船潜落入海中，慢慢潜下去时，被眼前美景惊呆了，也被压力之下耳朵的疼痛吓住了。自己怎么也平复不了，他过来，帮我揉搓耳朵，下几米，又恐慌不已，他作出“look at me”的手势，示意我跟着做。跪在海底，完成那天的训练，却有数不清的鱼，从我们的面镜之间游过。我激动不已，想告诉他，鱼，鱼，鱼！他含着呼吸器闷声笑了，为我的大惊小怪。1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此时却不得不以性命托付，这种奇怪的默契，大约是极限运动的魅力之一吧。距离几米，他居然朝我发过一个亮晶晶的水泡，遇到我好奇的手指，瞬间消散。想问他，怎么做的？他绕过来抓住我的手按着面镜，示意我鼻子呼气，再一用力，一个水泡就晃晃悠悠地飘远了。相识而笑，他带着我游过珊瑚丛，一条碧蓝身子，黄色鳍的大鱼游过来，一点点都不怕人，对着我的肩膀啄了两下，扫兴而去；一个胖胖的海星，像个奶油蛋糕，停在珊瑚之下；一丛又一丛的珊瑚，原来在海底是柔软的，一片又一片的海藻，像风吹麦浪，随着海水摇摆；过了盆地，居然是高山，海中世界，像是外星般不可思议，用力一划，人就顺坡而上。一时怀疑自己在梦境中，一时幸福得不能自已。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陆地之外的空间，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如此美好。
就像和同学一起走在白沙滩上，看着日落星出，慢慢地走过灯火和人群，在接近一家酒店的黑暗地段，忍不住躺下来，仰望星空。幻想了多少回啊，和一个人躺在草原或者沙漠，海上孤舟或者山顶帐篷，身体交给大地，目光献给星辰。如今实现了，躺下那一瞬间，星辰如水，全都涌向了我们。北斗七星的大熊星座，不知名字的星星的河流。陷在柔软的沙子中间，目光迷离，几乎睡着，却舍不得睡着，贪婪地凝望。我说，你知道吗，我们看到的很多星星，早己不存在了，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几百亿光年前它的影子。同学惊讶：真的吗？然后她用含糊的语言问我：呃，上次你什么时候和谁躺在地上看星星的？我在微睡的朦胧间笑：和我的初恋人。那边她醉了一样笑：你们没做点什么浪漫的事情吗？我呵呵：太小了，当时还不懂得。你呢？她说：我一样，当时想来着，但高原太冷了！我彻底被逗乐了：现在都长大了，懂了，也不冷了，却剩下我们两个女人在沙滩上看星星！她大笑：没劲没劲。
每天的口语课，要给老师讲讲昨天干什么了。于是我对Carla说：Last night I went to a bar and ordered a cup of black tea for myself.Suddely an Australian who seat next me laughted and told me:everyone drinks a beer,you drink a tea,why? 局限于自己的口语，我只好绘声绘色给她模仿那个胖乎乎的红脸蛋澳洲人如何笑得从酒吧的椅子上掉了下去，然后我如何告诉他，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泡吧，第一次独自走进陌生人中，哪怕只是端着一杯茶。Carla 笑出了眼泪，连续问我：really?really? 她问我几点钟从酒吧回宿舍的，我说8点半吧，她再次笑坏了：亲爱的，泡吧的人都是12点到凌晨5点钟才回家的。你真的是没有泡过酒吧啊。后来她把这个小小的细节写进了给我的告别信中，惹得我落下了一个月来第一场泪。她是那么细心，记得我用笨拙的口语给她讲的每件事。她在毕业典礼上说我是她见过的最独特的学生，为了给我上课，她每天都在读中国哲学。我终于明白为何后面的课堂上我们讨论的话题是老子、孔子、哲学对各自国家的人民产生什么影响，这些看似高深莫测的内容严重挑战了我的词汇量和表达，却从另一个角度给我一扇洞开的门：原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并不难，只是阅读量和努力方向而已！我不知道，语言不通，文化各异，她是如何知道我心中的理想的？又如何用心良苦设计课程，在短短的时间内给我这样的自信。
告别演讲时，一位韩国摄影师同学说，就此一别，也许我们都再也见不到了，世界这么大，我们这么小。众人为他欢呼，唯有欢呼，让人能忍住泪水。除夕夜我们共同包饺子、初一上课收到每个外国老师同学的“HAPPY NEW YEAR”祝福，让我回忆起国内对圣诞节的抵制。台湾女同学给全校每个同学发了红包，里面是一枚金币巧克力，取义吉祥，用心令人感动。新来的印尼同学听说我要走，不无遗憾的说：不是说你一手好厨艺吗？你还没有给我们煮过一餐饭呢就要走了吗？我回答：小子，美得你！每个游走世界的人都得是个好厨子才行呢！韩国同学在旁边说：刚吃了我做的饭就这么拍中国女生的马屁，你太不厚道了！于是一通欢笑。
凌晨5点起床，等候菲律宾朋友送我们，居然从一个岛屿，送到了另一个岛屿，一路船行，他护在旁边，为我搬运沉重的行李。送上大巴，他的眼神里有着不舍，一一与我们拥抱告别，最终拉起我的手一吻，用告别亲人的方式，说了再见。车行海岸线，电话响起，是我的教练。他说，我起早送你来了。我急忙回答：可是我已经离开码头，要飞马尼拉了。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他说：我不敢。我从来不在女人面前掉眼泪。那么，你还回来吗？我说，也许会的，下一个冬天，也许会的。他说，那太久太久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我想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认真的学员。真的是很喜欢你。我回答：你也是我见过的最用心的教练，我会记得你的，一直。挂了电话，望向海岸，雾气起于晴空。
一个月的休整，延绵5年甚至更久的疲惫得以缓解，身体和心灵焕然一新。多少次，独自坐在沙滩上凝视落日，每天的日落都是不一样的；多少次几乎屏住呼吸望着太阳每分钟都不一样，云彩幻化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海面波澜起伏。多少次，步行十五公里来回，从岛的南面走到北面，踩着海水去上PADI课程，享受柔软的白沙在脚下抚摸的快乐；多少次，心生无端的感慨：BORACAY不过是菲律宾7000多个群岛中的一个，菲律宾不过是茫茫太平洋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家，太平洋也不过是地球上的一部分而已，哪怕它是世界最大的海洋。如此比下来，我是谁？身如微尘入海，没有人会记住我的喜怒哀乐，甚至我的存在；心却广袤无垠，在自由高飞，如果希望飞翔的话。
多少人和多少事，不过朝生暮逝，何必一提？如此看来，梦中欢笑醒来哭泣，一时烦恼一时纠结，更不值得放在心里。有这样的时光，哪里顾得上纠缠于蜗角蝇头？箪食瓢饮，曲肱枕之，在热带如此容易实现。难怪钱穆先生说，热带衣食不难，故此多出哲学家。每天不过一条沙滩巾裹着，素面朝天，任凭海风给把东田做的头发吹成一团麻，全部的注意力，只为星空与大海，只为珊瑚与鱼群，人之忘我，原来如此！并非生生压制，而是意识到人之渺小，不过大自然中的一个点缀，自然即我，我即自然。
也许太久了，没有给过自己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也许太美了，浑然不觉，相对无言。有了这段时间，让人有勇气重新回到孤独而艰辛的奋斗之中。
北京，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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